看电影《金陵十二钗》时，面对开篇就出现的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与残忍的刺杀镜头，我就立即按下退出键，终止观影。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一类的强刺激，压迫我心脏锁住我咽喉一般令人窒息的恐慌感觉。

无独有偶，看电影《活着》，也几次中途放弃，意志也无法达成剧终的收官。原因相同，我承受不了作品中弥漫着的无边无际的压抑与悲怆。忍无可忍，无须再忍，我只好选择放弃。说放弃，有合理化的自我安慰之嫌，真相，则是我对苦痛的逃离。

对比自己的怯弱，我对作者余华就生出无限的钦佩，料想，他一定心坚意定，才有宽厚的胸怀抱持苦难，有精微的洞悉解读阴暗，有强悍的力量刻薄真相。否则，怎能以一人之丘壑托起如此庞大的悲剧张力，完成如此厚实沉痛的伟大创作呢?!

这次，看余华的小说《我胆小如鼠》，再受震撼。

主人公胆小如鼠却大胆妄死的父亲，为他定制了一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人生模具。他从胆小如鼠的少年，长成了胆小如鼠的青年，人前背后的嘲讽，拳打脚踢的恐吓，使他饱尝人间辛酸，独吞血泪无数。他怕领导的权威，他怕凶狠的人叫板，他怕狂吠的狗，他怕失去秩序感的规规矩矩的生活。他怕溺死，从小不下水，他怕坠亡，从来不爬树。甚至，与伸着长脖子、昂着红喙嘴、拍起大翅膀的白鹅狭路相逢，他也会瑟瑟发抖地抱头而逃。他面对鸡零狗碎纷争不断的世界，一是躲，二是忍，三是逃，这三招都无用时，他就受。他承受同事排挤与朋友拳脚相向的凌辱，他承受年幼丧父的心碎。他的自尊，如皇帝的新装，丝缕不挂。他担惊受怕的心千疮百孔，但他安之若素的身体却承受着一切。似乎他的身体知晓，他是大地的子民，就算无路可退无处可藏，苍茫的大地上，他的双脚依然可以踩落地，低如尘埃。

对主人公的鼠性，我感同身受。因为，我也怕狗惧水恐高，也怕白鹅耀武扬威。怕世人倾轧与权威碾压，怕遭灾难与疾病的苦痛，也怕死亡会不期而至。我在书的扉页写下一句话的读后感：“我亦胆小如鼠，我亦怕白鹅袭来。”

2021年的最后一天，朋友圈转发着雷德·海蒂斯的名言：“其实，今天正是我们剩余生命的第一天”。凡听我分享的朋友，无不赞它的绝妙，都说每一个今天都不能辜负，昨天的我们已经死亡。

这让我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课堂活动。

我让学生们就“如果死亡将近，还有十件事可做，我会做些什么”的情境作出自己的回答。15分钟后，学生们都有了自己的答案。提到最多的，是要请父母吃一顿饭，反哺父母大约是所有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心愿。次多的，是以看电影、打游戏、踢足球、喝奶茶等不同的方式与好友聚最后一次欢。排第三的，是要去游览一个梦想已久的景点，说环游世界显然来不及了，但专赴一处也算聊以自慰。面对即将终止的生命线，人们往往能作出最快最紧要的抉择。

时间不等人啊，我也在纸片上写下自己的答案。第一时间，要将那只坏了半年的皮表带修好，这是我拖了6个月的未尽事宜，就算不戴了，也要让它以完好的状态耀我双目。第二，要去必胜客为自己点一小份铁盘比萨，配一杯色香味俱全的蛤蜊羹，恭祝已过的人生犹如这香喷喷的滚热浓汤。要给女儿写封信，感恩她完整我的生命，丰富我的体验。要给父母各一个深深的拥抱，感恩他们的养育，祝福他们安康。也要给妹妹一个拥抱，感谢她的陪伴与照顾。当然，还要嘱咐后事简办，不扰民，也不吵到我那沉寂躯壳里长眠了的耳朵。还要宴请亲闺密友，干杯畅饮，微醺不醉，作最后一次彻心晤谈。还要克服路途辛劳，再远，也去追一场高水平的越剧现演，让委婉悠扬的余音永在耳畔缭绕。可以写一份书面纪要，简短列举人生大小事宜若干。最后，要享用先生亲制的晚餐，点上烛，斟上酒，围炉夜话别。

当然，这种煽情游戏，是胆小如鼠者的假设，那一丝向死而生的警示，也不足以真正抚慰人天生的悲情心境，更追不回一去不返的有生岁月。

好在，万物总是一体两面，痛苦的另一面是快乐，而恐惧的另一面呢，是做自己的自由。(记者陈幼芬)